对话闫冰|我的生活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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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8年10月21日
地点:闫冰工作室

沈瑞筠(以下简称“沈”):你最近回了一趟家,你的作品和家乡的关系挺大的,想聊一下你在那边发现了什么。
闫冰(以下简称“闫”)也谈不上发现,就是回了一趟老家。以前回去的也不频繁,这次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两年多没回家了,正好有事,就匆忙回去了。每次回去的感觉都不太一样,随着我在外面的时间、年龄的变化,对同样的人和事情理解和感受都会有些不同。这次的感受跟以前不太一样,我以前对很多事情会耿耿于怀,但现在好像释然了很多。
沈:比如呢?具体一些。
闫:不太好举例,它来自多方面零散的体验。比如我在村庄里碰到的年轻人,大部分我都不认识,这种感觉挺失落的。他们是现在村庄的主力,也是村庄这一代的改造者。因为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是很小的小孩,顶多十来岁。但他们都认识我,因为我离开家的时候已经是青年,已经长成形了。以前只是以为这个地方是我的家乡,对这里有好多自己的感情或以及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很多未了的爱恨情仇。现在才意识到这仅仅是一厢情愿的,好多事早已经过去了,这个地方是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家园,我已经走掉了,好多年没有参与到那个地方的生活里,很大可能以后也不会在那里生活了。活在我家乡记忆中的老人如今大多已经逝去,当时的中年变成现在的老人。家乡对我来说只是停留在少年时代记忆里的一个地方,它与现实隔了一大段距离。但这个距离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这次才明明确确面对了这个事情
沈:你少年时代的家乡为什么会有一些东西一直让你觉得割舍不下呢?肯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吧?
闫:曾经的生活,少年时代的记忆,收获的喜悦和成长的难,在我心里有太多的浸润,它的意义非同一般,很难几句话概括得了,需要我漫长的时间去理解。我也终于明白记忆里的家乡人事大多早已翻篇,但现实中家乡的实体还在,而且一直在变化,有我关心的人和事,就像《百年孤独》里写到的那本神秘的书,在那场摧毁一切的狂风来临之前,故事还在继续。
沈:那是不是“我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引起你对故乡的迷恋?
闫:或许有,但并非来自我主动的反思。也许是少年时的家乡生活足够完整,也足够封闭,心思不曾松散动荡,那时候形成的东西对我后来影响深远。可能在大城市长大的人不太会有这么强的家乡概念。
沈:不一定,这点我跟你有点像。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广州,一直都很想离开广州。我以前在老西关长大的,但是后来去了美国,每次从美国回来,我都很想在西关老城区走一趟。后来我搬回广州住,有朋友来广州我就喜欢带他们去老城区,逛多少次我都不会很厌烦。
闫:其实就是跟你的少年有关系。
沈:我也搞不清楚,没想过。
闫:我越来越发现少年时代是人最珍贵的阶段,看什么都真切,同时由于力量未满,与周围环境搏斗的很辛苦,但也获得了最刻骨的体验。成年后对很多事都瞧不上,信力就是那时候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对家乡的感情很复杂,当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它的断裂,还是挺感慨的。
沈:那等于说那个地方是自己的一个想象的投射?
闫:它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是我的时间和空间错位了,有了误会,明白了就要收起自己的投射,仅仅借由现实中的这个地方来勾起我对家乡记忆的对照,认出它的变化与延续。没那么焦虑了。
沈:为什么呢?
闫:这个地方是人家生活的地方,人家可以按他们的意志去建设、改造、糟蹋。我的忧虑是一厢情愿的,村庄有自己的命运。
沈:你不断地回故乡寻找灵感,它跟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你刚才说的“释怀”,那等于说没有关系了吧?那这个故乡对于你来说还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你呢?
闫:我从未回去寻找什么灵感,偶尔回去全都是因为具体的生活事。其实家乡从未真正退出过我的生活,即使是以回忆和信息的方式存在。少年时在家乡的生活体验与我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一直在反复探究的事,这个事情在我心里会变成什么样,也是我未知的。在少年时离开家乡之前没有这个感觉,是因为还没形成距离。之后出来念书、工作将近20年,慢慢会对之前的生活反刍——反复的回味。我一直在回味我之前19年的生活,那段生活是长在那个地方的,从来没有离开过。所有成长经历里遭遇的喜怒哀乐都跟那个地方的风、水、太阳、雨,人等等事情都有关系。风物人事是生活的主要内容,当时过得匆匆忙忙,但是有很多瞬间都在我心里留下印记,这些印记长久不褪色,提示我来重新看待,让我反复去看和探问到底是什么。
沈:那你能举一个具体例子。
闫:抱歉我没法举例子,太日常也太具体,太具体又不是我想说的东西。我可以试着说得比较抽象,比如曾经在山坡上面干活,周围也没有人,回头看到了夕阳。太阳下去的时候会比较凉一些,风吹到我身上,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不是高兴,不是悲伤,你会恍惚觉得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就一个小小的少年,独自面对无限和未知,我不知道是什么。多少年之后我回味那种感觉,就想知道它是什么,貌似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跟生命、个体、青春有关系,一个生命个体在大的宇宙里。也跟具体的环境,比如那个山坡,当时的季节,出汗量都有关系。这是对生命与世界的比例的感知,可以不借助具体的物体或者完整的事情,就是当时站在那里的感受。

 

闫冰 《两个土豆》 布面油画 100×130cm 2017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沈:其实你的作品是很抽象的,尤其是《土豆》系列的作品,没有描述具体的背景,为什么这样处理呢?
闫:具体的事相只是一个视觉停留的地方,要说的东西是超越于这个具体的。比如刚才你让我举具体的例子,我觉得举什么都不恰当。我记得王小波的《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写道某次自己爬到荒岛上,等着黎明,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光芒如千万支金箭。他用了很多字,看似在描写一个少年看日出的客观景象,实则是说太阳与少年的关系,我读到时心里有回应,这种体验往往更深刻。具体的事情就像那座荒岛,在茫茫大海上才成其为岛,是茫茫大海成全了荒岛。
沈:叙事在画面里也是一个挺重要的因素,如果不用的话,用什么来支撑画面呢?你的绘画语言要素是什么呢?
闫:我会控制故事性,不想让作品讲述一个故事。有些作品会有叙述的倾向,但我会停顿在叙述之前。比如我和你聊天很少举具体的事例,但会反复给你一些我的体验和彼时彼刻的氛围,我不太好讲我的作品,作品已经完成了,只能交代它后面的土壤,我觉得那些更本质。说到《土豆》的背景,不让它有过多的细节和故事性,是为了放在一个相对纯粹的空间和场域里,实际是自己的心里空间,投以目光。所以它连光线都不是具体的自然光或灯光,而是是我的目光。这些都是一幅幅画的过程里才显现的。
沈:画的时候你会打灯吗?是你编出来的吗?还是有照片参照?
闫:有照片。我画画习惯有实物,我画蘑菇也是买来看,各个角度反复看,看几天,都看坏了。然后我会记录一些照片或者草图,一些参考的形状,当它的某一点和我的心里体验接通了,然后就开始画。
沈:光线呢?
闫:光线我先不去考虑。我只参考它的形状、造型,因为我觉得我不能创造形状。所有看到的形状都是造物主造的,每一个都太独特了,我没法造出那么独特的东西。
沈:那我还想把刚才的问题再问细一点,你刚才提到“光线”,挺有意思。你说你想在画面里固定住一种感受,叙事的东西是尽量在压低的。你刚才说你的“光”是“目光”的“光”。因为感受这个东西很虚无缥缈,我相信你也不是创作表现主义所指的“感受”。可能这个词还要斟酌,就是你要“停留”住什么东西呢?在你的实践中,还有什么东西支撑你表达这种独特的东西呢?
闫:灯光和日光都是物理性的,比较硬,但目光是人自带的,和心关联。说到“感受”还是要说回少年时代的那个片段:劳动间隙感受到了风的凉意,夕阳的温暖,山谷里弥漫的青光,心里轻微的震荡,有什么东西穿过去了。类似有好多这样的体验,这些体验的前后都是具体的劳动和人事,但我记住了这些间隙里的体验,当时就觉得不同凡响,虽然没有更深层的认识,但直觉到了更本真的东西,超越了具体的日常。现在我会经常回想起那些事,那些点点滴滴的体验构成了我的星空。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空,它并非虚无,恰恰养成了你,会成为你的基调。因此人人都会不同,在艺术创作里,这些隐性因素的影响尤为明显。这些“本真”的体验可能是我一直在凝视和深入的东西,它们流露在了我的作品里,或者说经由作品来视觉化。说“停留”也罢,这甚至不是“支撑”,而是自带的禀赋与口音。我前几天从甘肃回来的路上,某天傍晚,太阳晒了一天的戈壁滩,弥散着热,夕阳在大地的表面融化成了紫铜色的光,延伸到目力之外,当时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其实并没有发生具体的故事,只是生命在更大的场域里感受到了无限。你体验到了什么,作品里就会有什么。
沈:现在有很多史诗般的电影啊,都是用宏大的场面,经常会讲到人和外界的关系。其实你的东西也有,但是你的并不是很宏大,具体到了一个土豆。那你所最求的体验这种史诗般的感情有什么区别呢?
闫:人在这个世界的生存,精神的着落。电影和文学的方式有很多具体连续的事情在承载,会比较丰富,但绘画是静止的,一块平面,能做什么呢?我喜欢绘画的单纯,有凝聚力,一种静默的力,有足够的能量来激发出前世今生的事情。它的视觉有限,喂饱不了人,但把想象的空间交还给了观众。

沈:你的绘画比较独特,既不是习作的写生,也不是在油画传统里的古典写实,如果说像伦勃朗的绘画,也不是;也不像中国八十年代的伤痕艺术,就是寻根那种。你能不能谈一下?因为你是学画画的,你肯定一开始会接触到这些东西。画画貌似不观念,其实很观念,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一种观念。在多种选择中,你做了你自己的选择,相信你应该有一些考量。
闫:我们的学习阶段都差不多。从基础写实到后来接触艺术史,各个时期、各个流派都学习过,这个过程对我最大的意义是技术方面的训练,掌握描摹客观物象的能力。还有就是艺术史作为知识背景,这是前提,所有上过美院的都会具备的两个东西。毕业后很长时间都没画出来画,停滞了很久,后来从材料上获得启发,才看到了自己,开始做装置。绘画搁置了几年,也不是我要主动搁置它,而是无法下笔,每次站到画布跟前我都感觉身后站着一帮人,艺术史上的一帮人,过世了的、活着的好多前辈,在嘲笑我模仿他。我就把笔扔下不画了,感觉到对知识的消化不良,以及自己的迷失。隔了几年之后,一个偶然机会,我回家画了《铁匠铺》,画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刚才画得真开心啊,而且突然意识到我画画的时候那些人怎么不见了呢,就那帮人,各自归位了,我一下自由了。然后就重新把绘画捡起来,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画了进去,经常会有“物我两忘”的感觉。回头看来这些过程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并没有刻意选择,焦虑归焦虑,顶多只是作了判断。如果说有“考量”,那就是我确切了它与我的关系。

 

闫冰 《铁匠铺2》 布面油画 98×57cm 2011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沈:你说得对。但是我有点不明白的是,其实你在家乡的感受支撑着你做出了一些取舍的判断,这个东西其实在你的实践中是有很强的作用的。
闫:你说的是题材吗?
沈:不,是你的感受。你以往的经验有一些很可贵的东西让你觉得很认可,但是问题是你现在住在北京,一个和那个环境完全不同的环境,你怎么看现代的城市和社会呢?
闫:这样说把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对立起来了。我也会把乡村和城市来做参照,乡村由于比较分散,规模小,而且都从事同样的农业,所以是一个由家族和血缘构成的熟人社会。而城市是以工业和商业为基础集结的大规模人群,生活方式差异比较大,要依靠契约和律法以及冷漠来维持,其实有更大的包容性,很拥挤却又相互独立,所以制度和技术文明就更发达。我对城市生活有一个缓慢适应的过程,记得有一年坐火车,我给邻座的人递了一个桔子,结果那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我好久才理解了那个人。我现在很适应,方便有效,反而不适应粗放和散淡,但我携带的那些经验并没有失效,其实生活环境和方式的不同只是一方面,本质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人都面临作为人的困境,这是相通的。不过现在城市与乡村反差没那么大了,我在家看到很多优秀的青年,朴素而积极,是他们在改变现实,让人欣慰。
沈:我插一句,其实我自己喜欢你作品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很踏实。现在的社会好像给人感觉是你拥有很多,但是不踏实的。
闫:生活嘛,其实很相似,喜怒哀乐,只不过表现形式有差异,痛苦和高兴的原因不一样,但是基本的情绪就是这些。这些情绪一紊乱,人就焦虑,精神没有着落。

沈:那你认为艺术是什么呢?因为有些人认为艺术是可以改变社会的工具。
闫:这个说法现在比较流行,艺术参与到具体的社会生活里去,不少人在这样做。我也没法评价,对我自己来说,我可能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我自己有自己的困境,好多问题需要面对,艺术是我向内的昏暗之旅。
沈:或许我会说我的态度比较古典一点,就想找一丁点很纯粹的东西,那个语言能达到的纯粹的那点。可以被不断品味的东西。就如听一首乐曲,要听不同的人演奏。就像《流浪者之歌》,苏式的拉法和法式的拉法就不一样。那我的教育让我认为这个东西特别珍贵,可是现在并不是只是中国,在世界范围内都是这样,艺术的定义并不一样了。
闫:这是好事啊,认识需要不断淘洗,现在媒介、手段多了,媒介会带着你的意识走,并不一定是意识在前,之前没有的,现在可以这样做,那就试试,看各自的兴趣。时代和社会在变化,人的感受会不同,自然出现新的方式,新的实践。但“新”往往有迷惑性,这是一个过程。

 

闫冰 《蘑菇2号》 布面油画 130×180cm 2018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沈:你怎么克服惯性呢?
闫:我还没碰到这个问题,当然每一件作品的意义只有作者自己才能确认,我的经验是这些冲动必须从我身体穿过,它还依然活着,感受依然是鲜活的,足够有魅力吸引我去动手的,我就会做,不管是不是惯性。
沈:你在选择这个主题,比如你画土豆画了很多张,现在毫不犹豫转成了蘑菇,你是怎么选择这个主题的呢?肯定是对这个东西很有感情,才会画很多,这个主题跟你想要表达的感觉是什么关系呢?你是怎么去寻找它的呢?

 

闫冰 《牛皮10》 布面油画 100×200cm 2013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闫:貌似简单却让我很难回答的问题。有时候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勾引你去做,在过程中或者很久以后你才明白原因。以前有人说画土豆太对了啊对你来说。是啊,非常对,我成长里就是土地、农村、庄稼这些内容。土豆的形象和属性跟我的感受很吻合,正好能承载我的一些东西,偶然选择的后面有必然性。画蘑菇也是,其实没有理由,可能只是无意中的缘分,吸引住了我的眼睛,看了半天,就想画它。这可能是一个感性的解释,但是事后分析起来可能也能找到一些说法。比如我之前画土豆,我用的方式还是比较写实的,有具体的体量,块状的。我13年、14年画过好多牛皮,偏平面的,着重质感。这两个不同感受的实践在“蘑菇”上汇合了,“蘑菇”也有体量,但是每一片“蘑菇”都是扁平面的。“蘑菇”虽然很光,但是蘑菇是不受光合作用的,它足够幽暗。之前我在四川岷江画了羌族人的厨房叫《黑虎》,我画过很多关于幽暗的画。分析出来就是这些因素。跟我之前的实践有关系,之前为什么那样实践呢?跟我生活中更早的不同时期的碎片化的感受有关系,今天从这个点往回去溯源会找到很多点,或者说是过去无数个点汇聚到现在具体的一张画上,借由画蘑菇这个形象来承载。其实以往的经验都潜伏在人的意识里,草蛇灰线。
沈:很多绘画其实你对质感是很在意的,你觉得质感在一种绘画语言里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闫:我希望更实一点,除了视觉还要有触觉。所以颜料的物性会被调动起来,不同于古典绘画纯靠技巧达到的视觉逼真。但是这个质感的度不太固定,大多时候并不从属物象,而是从属心理。
沈:在《土豆》系列里,你的构图有时候还会处理一下,比如砍一刀之类的,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闫:有一个具体的来源, 之前好几幅画都叫《分土豆》,源于一个现实生活中我们的习俗。农历三月份,我们会杀一只羊,在庙里祭祀完,把羊肉切成很多个小方块,均匀地分给每一家,每家都会派人拿一个碗来接一块去。贫穷的仪式感在我心里留下了痕迹,“分”的意识根源是这么来的。现在我脱离这个故事背景来讲,切一刀就是形式上的本能反应。
沈:就形成了你的参与。
闫:对。有一个隐性的动作,我想象我钻到那个画里、场景里,把土豆一刀切两半,然后退出那个画。当时有这么隐隐约约的意识,包括我今年做的《白桦》这个作品,就是把一棵白桦树在画布前砍倒,同时画了下来,并用录像把整个过程拍摄,就把“砍一刀”这个行为强化了。也是对《土豆》系列里那不时出现的一刀的回应。但《白桦》作品的现实契机与我对艺术介入社会行为的看法有关,这是另一层意思,以后再聊。
沈:你曾经提过烟火气这个词,我想问你的作品跟现代生活的关系?因为现在的厨房是最好没有烟火气的。那你为什么觉得烟火气是有价值的,要把它画出来呢?
闫:我觉得可以把“烟火气”作为一种比喻。“烟火气”指的是人的俗世生活,生存的基础,是我们常说的人间烟火,爱情也是人间烟火。我们的感受,想象力的发散,灵魂,精神,意志,这些都是在烟火气之上的东西。但我喜欢寻找它们与基础生活的连接点,比如说“吃饭”和“精神”,把这些东西放在生活里淘一淘,探探它的状态。我想在平凡的事物上凝结荣光。关于“现代生活”,我喜欢现代生活,但不想作品与现代生活的表相有一一对应的关系,我希望它抵达的远一些。
沈:我说个不相干的,可能是我自己的解读。我九月份去了英国,在伦敦看了丘园,里面有全世界最大的温室。比如热带植物,只要控制了温度、湿度就可以把它移植在温带的伦敦。植物园里有很多温室,把全世界的植物都放到温室里,搞成像看博物馆那样,划分成亚洲区、非洲区等等。比如到亚热带,就种了很多香蕉、棕榈树什么的。因为前两年我研究过热带雨林,去了西双版纳看热带雨林,当时还读了一些书。热带雨林很有意思,一平米里面就长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但是这里面都是互相帮助的关系。同种类不能长得太近,不然会竞争阳光和营养。热带雨林里的植物的关系是复杂的,比如说兰花会跑到树上面,因为它是气生根,不需要土壤直接在空气里吸收养分,能生存在空气养分充足的热带。但是我在温室里看的,并不是生态,只是把不同品种的植物放到这里,植物间虽然有一定的距离,尽量也摆多一点。表面上它复制了热带、温带或者沙漠,但其实只是复制了它的物种,而没有复制它的关系。我又明白为什么我们现在的农业会有温室培植,蔬菜都是通过这种棚来种的,但是这种东西就不好吃了,我猜它只是复制了温度和湿度,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这个物种就可以不断成长。但这个东西之所以是它,是因为它的环境要比我们复制的复杂得多。我还想通过英国园林来研究一下现代工业文明,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闫:没错,你这个例子很形象。
沈:就是厨房的“烟火气”让我想起了这个经验。
闫:我去四川羌族画厨房,他们的厨房承载的功能特别多。有灶台来做饭,用树枝来烧菜,房梁上挂着好多肉,烟火上升同时熏制了腊肉,有火塘来取暖煮茶会客闲谈,它有一个自足完整的链条,所以能养育,当然它是粗糙的。城市文明追求精致独立,是建立在分工的基础上的。
沈:就是一个连接的关系。很自然地形成的关系。
闫:燃烧的树枝在冒烟,厨房里很黑,光线也很弱,开个小窗户,一丝光进来,眼睛还要适应一会儿,慢慢亮起来,是一个碗,或者是一个菜刀的边缘在发光,慢慢别的物什也会显现,就是这样的,一个完整的场域。现代生活跟你说的植物园的例子是有点相似,都是抽取出来人为编排的。很多农村人来城市工作,从原来的生活中抽离出来,重新组织到一个社会秩序里去,为什么我们的春运会有那么多人返乡,就是他要回到原有的生态里去,他的生态里面有他自己完整的结构,有老有小,有左邻右舍和亲戚,有家园。他要维护这个生态,这个生态也滋养他。
沈:既然你对家乡这块地方这么热爱感兴趣,为什么不搬回去呢?
闫:我觉得不是“热爱”。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爱吗?我可能爱恨情仇各个情绪都有。也许是悲悯,爱与悲悯谁的容量更大一些?目光会很复杂,不止爱恨。我当然无法回去,因为村庄不够冷漠。在家乡这个事上我的感情很浓烈,以至于我很不好意思谈,但每次访谈都绕不开,还是说了一大堆。也许是因为时间和空间上都有了距离,才能相对清楚地观照那个地方,看那个地方的生活方式、历史和现状、包括自己的记忆,这些都是透过距离才能清楚地看的,如果我没离开过的话,也很难形成这种理解,当然也不会有这种烦忧。谁也无法回到昨天,但能听见昨天的回响,昨天的回响混杂在今天的喧闹里。认识到人的孤独,就会选择在能容纳孤独的地方,艺术是孤独的事,我能搬回哪里去呢?
沈:那回到你一开始的话题,你现在态度产生变化了,对你自己有什么影响呢?的确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在那里继续生活,其实是他们的家乡。
闫:是的,家乡会有一代代新的主体。我像一个有渊源的客人。
沈:那你继续会怎么面对这片土地呢?
闫:现实生活中的家乡和我记忆或者想象中的家乡,虚虚实实,一直在反复交替。有时候把虚的当成实的,有时候把实的当成虚的。每次回去都很怯,东张西望,在荒草丛生的旧路上走来走去,满怀心事。现在能稍微清楚一点,我说的释然、释怀是好像从心理上把块垒交出去了一样,一个人的块垒,可能也没那么容易,只是我的幻觉,我会慢慢接受和适应,希望以后回家时能轻松一点。这只是我心里默默地有这样的感觉。不敢想将来,我的父母还在,如果有一天我跟这个地方现实的纽带彻底断掉,那就只剩记忆,真正成为我精神上的一片土地了。
沈:那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因为其实你考虑的不是去复制或者说表现你的故乡,你思考的是人生的问题。
闫:是啊,我从来没有要复制它,我是不停地要处理我和它的关系,有切肤之痛。所以要不时回去参与一些事情,去面对这些痛。随着时间推移,不知道这些感觉会不会越来越稀薄,这是后话,我也在观望。
沈:你说的这个跟我有点相似,我就是特别喜欢大自然,我一到大自然就神清气爽。还有人跟我说,你那个自然跟现实生活有什么关系?我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关系,或许是一种内在联系吧。
闫:我们现在在城市生活,很多时候都在处理与人群的关系,所谓的社会性。但人也有自然性的一面,作为一个生物,自然界会让你单纯地当一回动物。只不过人有差异性,喜好各不同,有人更享受现代舒适的生活,有人爬一天山也不觉得累,感觉能获得另外一种存在感。
沈:你说的有道理。你刚才说你把你的目光投射到作品中,回到中国的传统来说,比如“心身合一”,就如写书法的时候,其实不光是写那个字,也把自己写进去了。最普遍的说法就是“天人合一”。
闫: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有身体性。2015年我在杨画廊做了一个名叫《爱》的个展,由打制的铁器和麦子构成的作品,所有作品的大小高低重量全部以我的身体为依据,身体性在里面很重要,并非出于是对效果的考虑。

 

展览《爱》现场 2015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沈:你考虑的是一种存在?
闫:我考虑的是它跟我的关系。
沈:你的意思是你用身体来测试这个关系吗?
闫:是的,作品的高度长度都是依据我靠近它时,相互的比例在我心里的感受来定的,我要上手掂量重量,在我力气负荷里的关系,那些数据不是逻辑的结果。
沈:那你觉得真的不一样吗?重点轻点是看不出来的。
闫:那组作品是逆视觉的,我把外观做到接近极简,让它们看上去很普通。
沈:那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很重要呢?
闫:就是要这样做,这样做它才是合适的。只有从我身体里长出来,跟我的身体形成紧密而隐晦的比例关系,它的存在才是可信的。我通过这个例子是想说,我所有作品的形成基础都是这样,其实也很具体。
沈:我刚想起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好像你都要自己试一试,不知道跟道德观有没有关系。
闫:没有,这应该是“确信”的问题,确信作品的来源与状态,确信你与作品的关系,确信它的方式对你的意义。
沈:这个反而是更自由,因为没有自己的经验与体会,人云亦云不是真正的自由。

 

艺术家闫冰(左)和“与时共制”策划人沈瑞筠(右)

ABOUT AUTHOR

沈瑞筠

Shen Ruijun, artist and curator, born in 1976, Guangzhou, currently works and lives in Guangzhou and New York.Formerly the Chief Curator of Guangdong Times Art Museum (2014-2017), Shen Ruijun is currently the China program director of KADIST (San Francisco/Paris) .

As a curator, Shen Ruijun has curated many successful exhibitions, including “Gentle Wave in Your Eye Fluid-A Pipilotti Rist Solo Exhibition” (2013), the “Pulse-Reaction” series (2012, 2016), and “Polit-Sheer-Form!” at Queens Museum of Art, New York (2014). She also co-curated the 6th Chengdu Biennale (2013). Her ongoing research and curatorial direction include using Chinese gardens as an entry point to study the ideological roots of Chinese culture, traditional culture-inspired approach to addressing the dilemmas faced in contemporary life, and the possibility of translating the spatiality of gardens into contemporary art practice. She has been curating a series of garden-related exhibitions since 2015.

ABOUT ARTIST

Yan Bing

Yan Bing was born in 1980 in Tianshui, Gansu Province, China and graduated from Central Academy of Fine Arts in 2007, 3rd Studio of the Oil Painting Department. He lives and works in Beijing. Yan Bing directly uses ordinary or even primitive everyday objects as materials in his creation of different mediums, and probes their spiritual dimension through painting. Hidden behind the prosaic items of daily life he despicts is his own perception of life. The emotions revealed in Yan Bing’s works are complex, while the simplicity is permeated with his sentiment and speculation, pain and joy. These works exuding an ancient quality reflects the artist’s profound thinking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the current living world.

Recent solo exhibitions include: Yan Bing: Suddenly, Everything Became Clear, ShanghART, Shanghai (2021); Yan Bing: At First the Weather Was Fine, ShanghART Beijing, Beijing (2019); YAN Bing, Shanghai Minsheng Art Museum, Shanghai (2016); Superfluous Things, No.5, Hive Center for Contemporary Art, Beijing (2013); Farming Poems, White Box Museum of Art, Beijing (2012); My Labour, Gallery Yang, Beijing (2011); 51㎡14#, Taikang Space, Beijing (2010); Temperature – curated by Liu Xiaodong, UCCA, Beijing (2009). He also participated in numerous group exhibitions held by institutions including CAFA Museum, Beijing; Minsheng Art Museum, Beijing; Urban Arts Space, Ohio State University, U.S.A.; RH Contemporary Art, New York, U.S.A.; Xi’an Art Museum, Xi’an; Taikang Space, Beijing; Guanshanyue Art Museum, Shenzhen; and G • ART, Nan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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