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篇文章中,我仍然以一些关键词为切入点。这些关键词代表了刘野作品中一些非常重要的特点,且一直是刘野创作中会综合考虑的问题。
有些主题和对象已不常出现在刘野现在的创作中,尤其是富有戏剧性的场景描绘。但是画面上的张力和冲突一直在,早期是通过明显的具有对比性的场景来表现,而后期则更为潜藏。譬如现在在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展示的作品,显示出绘画和图像之间、创造和临摹之间,隐秘而巨大的张力感。
秩序与想象
《尺度》,35 × 25cm,布面丙烯和油画,1995
在《尺度》中,铅笔、尺以及蒙德里安的书,以不同的斜度构成组合关系。这显然描绘了艺术家对蒙德里安潜心学习的场景,甚至在用尺子和笔临摹与体会蒙德里安的作画法则。这张画整体的构成关系,也许并非那么无可挑剔,却预示着艺术家未来将以何种主要的作画方式——精准、提炼、注重比例、秩序井然——来描绘形形色色的对象。
沃尔特·格罗佩斯在1919年创立了现代主义摇篮——包豪斯设计学院,他的教学理念是让学生同时接受严谨准确的工业设计和富有创造力的绘画雕塑的训练,成为全能型艺术家和设计师。同时接受过工业设计和传统美院教育的刘野,在他的创作中一直都融合着这两种思维和能力,似乎在另一个时空呼应着格罗佩斯的理念与践行。刘野对包豪斯艺术同样钟爱有加。
克制的张力
《金光大道》,170 × 200cm,布面丙烯和油画,1995
画面的前景是一处室内,由于显然有闪耀的灯光打在两个欢乐跳舞的孩童身上,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处狭窄的舞台。刘野画作中经常出现的黑色毛毡帽(暗示马格利特,超现实主义一度是影响刘野的主要艺术风格之一)和蒙德里安的小书,似乎也在欢快地跳跃。
舞台的后方是一整面硕大的窗户,两扇窄长的窗玻璃与整个窗框不成比例,且墙体薄得似乎只是一层板材,由此室内和室外的景深距离被拉近拉平。从树的影子方向可以发现,照亮这条金光大道的,并不是地平线尽头的落日余晖,而是室内明亮的黄色的舞台灯!
坠落的战机、滚滚的硝烟、瑰丽的落日、欢乐的孩童,艺术家是制造不同张力和矛盾感受的高手,这些元素同时出现在观众眼前,绘画触发的如此丰富和微妙的感受难以用逻辑和语言来企及。
《寂静的海》,90 × 100cm,布面丙烯和油画,1995
《寂静的海》中海军形象第一次出现在刘野的画面中,成为其日后一个较为重要系列的开端。与《金光大道》的构图相似,前景(室内)是蒙德里安式的宁静和秩序,后方(室外)则是昂首挺进的舰船、低沉翻腾的云海,似乎什么将一触即发又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与刘野擅长使用的丰富细腻的色彩不同,这里他几乎只用了红色来描绘火焰、很少的几种接近的深蓝色来描绘天空和舰船,以及接近平涂的黑色描绘大海。
如果我们比较一下1995-1998年间几幅不同的海军舰船主题的绘画,就能体会到刘野在同一题材下处理画面的多变的方式。
《无题》,170 × 200cm,布面丙烯和油画,1997-1998
前景依旧是舞台,镁光灯打出一个大大的光圈印在红艳艳的幕布上,两个海军用书挡住了脸,表情不知。幕布被拉出一个角,现出一艘显然更高级更现代化的巨大舰艇,正在翻腾的浪花中驶向舞台。天空一片艳丽的玫瑰红色,以至于舰艇也披上了光辉,显得绚丽斑斓又温柔可爱起来。但即将要发生什么,以及画面人物的心情怎样,这些都是艺术家留给观众的想象,也许我们要做的就是沉浸在一种激动人心又暧昧不明的氛围中。
《蓝色的海》,170 × 200cm,布面丙烯,1998
画面以近乎夸张的比例被分成三个部分,四分之三的画面被幽蓝的海水占据,这片大海几乎不像海水,更像一大团不分远近的雾气扑面而来,里面充斥着灵动跳跃挥洒却也克制的笔触。平面化的处理方式扭曲了近景和远景的透视关系。
和《寂静的海》以及其他很多画面相似,这里使用的颜色主要是红、黄、蓝、白、黑——蒙德里安只用这几种颜色,认为最基本的元素和结构蕴含了宇宙的奥秘。而刘野,虽然为蒙德里安所折服,却会使用绿色——蒙德里安拒绝使用的颜色——来描绘女孩的裙子或甲板的地面。崇尚基本的结构,却不排斥变化与复杂,这是刘野与经典之间隐秘的平等而富有启发的对话。
《齐白石知道蒙德里安》,81 × 65cm,布面丙烯和油画,1996
冲突感、戏剧性以及张力同样在《齐白石知道蒙德里安》中充分展现。两个同时代的人,齐白石和蒙德里安,分别代表了两种文化形态的探索。身后的战斗机分布在像桂林山水那样具有象征性的土地上,万山红遍。俏皮的含混的人物表情,以及可爱的天使翅膀,为这一幕壮观的画面增添了引人莞尔一笑又琢磨不透的怪诞。
引用与创新
《中午的蒙德里安》,90 × 90cm,布面丙烯和油画,2000
蒙德里安的书或画,被不断地引用在刘野的绘画中。既作为画面的内容,也呼应着画面的结构。
中午的阳光照在蒙德里安这张构图较为简练的作品上,微微改变了其本来的色彩。画、女孩、桌椅、窗框,简单的元素不多不少地形成静止的画面,而女孩举手一指的动作则带来了淡淡的动感。
《百老汇往事》,210 × 210cm,布面丙烯,2005-2006
小女孩和米菲兔背对着观众,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厅内欣赏蒙德里安晚年经典之作《百老汇爵士乐》。整个展厅似乎都笼罩在正午阳光的温暖黄光中。墙上蒙德里安原画上的白色变成灰色、黄色略微加深,而刘野主观地将红色和蓝色保持基本不变而显得格外突出,与女孩的红裙、米菲的蓝衣相呼应。艺术家巧妙地加入了主观设定的色调游戏规则,从而使经常出现在画面中的(旧的)元素之间形成新的关系和视觉体验。
《国际蓝》,210 × 420cm,布面丙烯,2006
小女孩和米菲兔又一起出现在美术馆中。刘野说本来墙上的两幅蒙德里安的画也是要画完整的,但是画完发现画面太满了,于是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结果:在一张整长为4.2米的大画上,近乎极简般地只有正方形、长方形以及两个木偶般的人物。整个画面呈现为几个主要的色块,黄色最为明亮突出、绿色和橙色点缀其间、三种不同的蓝色塑造出丰富的层次感。可以看出刘野在更大胆地做减法。
广采博取
《枪》,180 × 360cm,布面丙烯,2001-2002
在刘野2002-2004年间的创作中,有几幅作品描绘了一个或两个小女孩在漫天的红色间执枪、握剑或飞翔的场景。这种只画一角以表现宽广空间的方式,让我们联想到喜作边角小景的南宋画家马远。
《我相信,我能飞》,220 × 180cm,布面丙烯,2004
大面积的单色(红色)更加凸显了前景的人与物。红色占据了留白部分,非平涂式处理既保留了空间想象,又似一层幕布阻隔了过深的远处,似乎仍像一出舞台剧。
《剑》,180 × 360cm,布面丙烯,2001-2002
对于颜色,刘野有自己的主张。红色是蒙德里安使用的三原色中的红色,红色是康定斯基色彩理论中被赋予活泼、自信、炽热性格的颜色,红色同时也象征过革命、鲜血甚至暴力。而在刘野看来,红色可以只是成为没有意义却充满魅力的颜色之一。
加上前文中提及的对绿色的使用,刘野认为最应该反思的是“教条主义”。
《竹子和树的构图》,300 × 220cm,布面丙烯,2007
从2007年开始,人物——不管来自现实还是童话——从很多画面中,或者可以说从舞台上消失了,极简艺术带来的影响在持续发酵。越来越少的背景,只是关乎某张面孔的、或是某些物的肖像,正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刘野的画笔下。关于物的肖像,引发更多的凝视,而非更多的想象。
《竹子与草的构图》,300 × 220cm,布面丙烯,2007-2008
关于竹子的绘画可以算是刘野创作图式上最接近抽象艺术的一个系列。竹子自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雅致品味的象征,就像倪瓒绘画中那些“聊写胸中意气”的墨竹。但刘野需要最大化地去除竹子的象征意味,他的野心不在于打一张中国符号的牌,而是吸收人类共享的文明成果,不用区分东西方文明的不同,只是与有趣的灵魂对话,并且在自己制定法则的王国里探索和游戏。
劲挺有节的竹子已经是画面最好的构图元素。刘野按照设计有度的节奏来排列这些线条,就像蒙德里安一样,或像巴赫组织复调音乐。因为竹子是有生命的物而非抽象的线条,于是在画面中我们能看到自然的弧度,就像有机生命体本身拥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一样。具象中孕育抽象,抽象中潜藏具象。
单纯与静穆
(未完待续……)
《书上书》,30 × 20cm,布面丙烯,2007
《盒上的盒子》,60 × 45cm,布面丙烯,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