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过植物采矿 ( 富集金属的植物回收金属 )从电子垃圾污染地区的植物中提取铜,并将其制作成一颗小风铃。在风的吹拂下,金属碰撞的声音不同于植物摩擦的“窸窣”声音, 这声异响是环境异化的表征。
中国一些沿海城市购买国际电子垃圾已有近30 年的历史,并从其中回收各种重金属。新技术的发展使得人类对矿产资源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电子垃圾是我们这个时代新的矿产资源。而冶金的行为也将金属传播到更广泛的环境中,甚至进入生物链和更远的地方。重金属的稳定性表明它们能在一个超过人类物种生存时间的地质时间框架内持续存在, 所以在人类世之后,地质层中广泛的重金属痕迹将成为我们留下的一个铭文。
人会死去,季节会变化,但从植物中提取的风铃会像墓志铭一样留在田野里,每一个声音都“诉说”着人类存在的瞬间。
龙盼:风铃
贵屿十年
贵屿从开始整治迄今已经约十年。在贵屿我只是个不速之客,到处转悠,四处攀谈,与其说是“调研”,不如说是“观察”。初入贵屿时,我只觉得这是个作坊遍布的小镇,到处都堆满了白色集装袋。黑色的烟尘、刺鼻的气味今天都已经没有了,镇子里的作坊大多只负责拆解分拣电子产品的工作,酸浸等高污染的工作都集中在绿色循环公司处理。部分区域转型成了内衣厂,耳机厂, 感觉一切都进入了新的秩序。但当我往巷子深处走一走, 还是能看见黑黄的河水,电子废品焚烧后残骸、堆高的污泥。这些是未被治理完成的角落,也是假领子下袒露的肚皮,曾经场景的鬼魂仍然在这里缠绕。
治理十余年肯定是有成效的,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如此挽回的行为下,超量的重金属是否仍在?那些沉淀至深处、弥散在表面下的痕迹是否还在?重金属的持久性是否成为那段时期的铭记?当初人们一瞬的抛洒和重金属元素世代的残留,这种反差是比较触动我的。
在贵屿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名字”,镇子上每一栋小楼都有自己的名字,一家人住在里面,一楼是作坊,二楼是住家。楼的名字写在门前的匾额上,财兴楼、镇兴楼, 德兴楼、宏泰楼、振贵楼、华发楼……我能从这些名字中看出村民对生活的期盼,在这片偏僻匮乏之地谋求自己的生路,其中也确实走出了很多富翁。这些被混杂的环境包围着的小楼,是一个个具体人的希望,而这些愿景需要得到山川田野的成全。例如让此地再无可以饮用的水源,换来了数个淘金者的成功。我也可以从村落的名字看见该地曾经的样貌,这与现实形成了戏剧式的反差。在一个叫树香村的村子,它的河水却是浑黑刺鼻的;在一个叫谷饶镇的地方,却再也没有可以耕种的田地。
铜的追踪
追踪的过程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在现场搜寻的时候,如何寻找到可能仍有重金属的区域,找到其中超富集的植物。另一部分则是如何从选定的植物里把金属元素还原出来。
在各种野地游荡本身也很像探险,哪感觉有问题就去哪, 凭自己的脚力慢慢展开对这个区域的认识。而在植物选样和冶炼时,作为一个业余选手,还是挺有挑战的。虽然已经看了很多对贵屿的研究文献,但找到目标地和合适的植物,几乎是一场赌注。虽然我知道这平凡的景观下可能藏着残余的金属元素,但我无法凭借肉眼判断哪个位置、哪种植物的重金属超量到可以成功提炼。
铜是我其中一个样品里超标成分最多的元素,能捕捉到它的踪迹是我的运气,但如何提炼又是个头疼的事情。我本以为这已经是被商业运用的技术,应该能很快寻求到实验室的帮助。但科研科系专攻的方向非常细,询问过的很多研究员都表示不知道该技术,而且实验室只能做微量的实验,无法消化我采集的上百斤的植物,这一度让项目进行不下去。尽管我从文本上已经非常了解“植物冶金”的过程,但我不知道具体实验的细节,也无法自己操作。多次求助碰壁后,最后我找到了可以协助提炼的实验室,他们陪着我摸索该实验的原理,并成功将铜还原提取了出来。现在回头看,会发现这项技术的原理其实并不难,但作为外行人,总要绕一些远路才能靠近目的地。我想如果有领路人同行的话,那应该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微观世界
我们的生活本就是无比复杂的,其中有很多道不明不说清的无奈与不甘,这些种种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光靠数据的话,人可能需要走非常远的距离才能到达被触动的状态,或直接陷在数据的海洋里,而对本就无感于此的人来说更是畏难。但风声、草的摩擦声,金属的撞击声,这些是可以很直观的,而且超富集型植物集中了柔软生命体和坚硬金属的矛盾感。所以我尝试通过“植物冶金”将植物体内的金属元素还原,让它们被同一阵风吹拂、响动。
在微观的世界,“微观物”有自己的生命形式或运转的规则。耐心观察它们、释放它们是非常必要的。例如真菌, 我总是换着不同的方式培养它们,时刻留意它们一些新奇的变化,并在下一次加码。这种朝夕相处让我了解到它们更多不同的面貌,而我的创作就常建立与这些特性之上。
我也总是想把这些特性和我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以这些特性作为解读某议题的切入点。例如上文提到真菌菌丝对油污的吸附与降解力,我将此特性与一次海上油污泄漏事件相联系。我并没有把它作为修复行为的材料, 因为个人的行动力量太过渺小,但这种渺小感却是我想突出的重点。在浪潮下,个人想要挽回家园的愿景是非常无力的,这种无力感无法被诉说。但却可以通过作品传递,所以我用具有降解力的蘑菇做了一艘小船,让村民驶着它划过被油污覆盖过的海面,这艘有些许净化力的小船与苍茫的海面、连绵的油厂形成强烈的反差,淹没式的对比使得修复的努力好似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