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作品通过影像与雕塑装置构筑了一个思辨考古的现场。叙事影像《茫茫微光贯穿一切》开展于微生物与地质构造之间的穿越, 交织陈述着嗜极菌的欲望与石头的爱,与一个未来漫游者在沙漠深处偶然遭遇核废料掩埋遗址的经历。人类与非人类的主角在石质纹理构成的超现实地景、生成动画与数字引擎里的虚拟环境相互渗透,岩石、矿物、古菌与动物的毒性残余,在奇诡的地层与时间线里邂逅并成为彼此。错落放置的两件竖屏影像,《抽出,扭曲,冷却,硬化,碎裂》展示了垃圾填埋场的动物粪便化石与前美国空军基地的混凝土石块在虚拟空间中彼此牵引,持续相融;《流动的,颗粒状的,多孔的, 单一的,多重的》里则以算法生成古老的肉足虫纲动物流动变异的身体,这种无器官的单细胞动物通过分泌钙质或硅质形成外壳, 遗骸沉积为厚层的白垩、石灰岩与礁石。与视频并置的 3D 打印树脂雕塑《潜含亲缘》呈现了跨越时空与生命形式的蜕变,仿若无脊椎动物、真菌与由单细胞嗜极细菌形成的活体钟乳石,这些合成物暗示着我们从生物与矿石的起源融入数字技术的化身。这件装置中,动物 – 矿石 – 微生物的异质生成展现了一种新的地层思维,将生命与非生命视作一个纠结的化学连续体。这种思维突破将地质学的惰性与生物的活力相对立的二分法, 挑战了以生物/ 有机体为中心的生物政治学, 同时隐含着有别于技术修复星球的人类纪神话与末日叙事的替代性方案。
人类世”相关的叙事大多暗示着某种回顾性视角(一个未来的考古学家、星际旅行者、入侵者或是好奇的智能物种),在这一思辨的地质学中,人类本身已经成为地质沉积物, 而该存在的证据在人类灭绝许久以后才被从地层中发现,如同此刻的我们注视着的两栖类化石。如人类学家 Nils Bubandt 所指出, 在这幽灵性的注视中,时间是不连贯的,而生命深陷于多物种纠缠的地质现象中;“当下始于未来,因为我们正在展望我们自己的灭亡”。这一反观性的时间观使地质学的深层时间得以与现在的历史产生勾连,福岛, 博帕尔,切尔诺贝利,一系列自然力量和人类事件相互作用加剧的当代灾难,使得越来越多的地方性叙事所根植的历史性时间不得不被同步至一个虚拟的世界共同时间:行星时间。一方面,人类世的时间压缩人为地扭曲了宇宙的时间秩序,并制造这样一种错觉, 即人类作为一个有机体,足以成为改造地球的源头而非寄生者,并被赋予了一种远超于人类感知范畴的持续时间的力量。另一方面, 正如 Karen Barad 对广岛原子弹爆发及时空物质性影响的分析,二十世纪,在时间首次被赋予衰变的期限,并“像空间一样,受到衍射、分裂、分散、纠缠的影响”。地质时间(深层时间),地缘时间,历史时间,体验时间,衰变时间与死亡时间,在我们共存的空间里彼此冲突,相互叠加,被所有可能的徘徊所困扰。
与此同时,当代气候科学和生物学正在目睹远古的幽灵融入现实。至少可以追溯到更新世中期的冰川周期里冻结在冰中的微生物随着气候变化逐渐解冻,并在长达一百万年的中断后重新进入生物圈。从 40 多万年前铺设的冰层中提取的微生物已经成功地在培养皿生长,实验室外,复苏的更新世微生物开始重新进化,并将在当代生命形式的网络中与其新老同伴交换遗传物质,人类纪的垃圾则提供了也许是微生物在其 35 亿年历史中的任何时候所接触到的最丰富及异质的养料。
影像装置作品 A Vast Shimmer Spans All(2022)正是基于这样交错的时间线展开。从 25 亿年前酝酿行星生命、孕育石炭纪及其煤炭储备特征的褐煤植物的光合细菌,到随垃圾渗滤液在地下微生态中扩散的微生物, 到消耗石油污染的细菌和潜在的致病微生物, 它们无处不在——极地冰盖,海底热泉,废弃矿坑或岩床孔隙,以及你我体内。我们愈来愈发现自己在多重时间的深层纠缠与共同作用中是如此遥远,边缘化以至于无效,它们却穿透时间,使之像蜜一样融化,像沙质水岸一样易于坍塌,像结晶盐粒一样多面而脆弱,像海绵与珊瑚礁一样充满孔洞与分岔。这些活性的幽灵 ” 使宇宙学的故事脱线 “, 不再关于出生与繁殖、天启和重生,而 ” 把起源变成循环,把线变成螺旋……并使整齐的循环模型复杂化,出现了曲折和重叠 “。
II
影片的中段借由一个漫游者的视角,行走在虚拟引擎建构的地景。漫游者的身份暧昧不明,也许是人类纪的回顾性叙事中通常致意的对象(如未来考古学家)的代理,抑或人类以外的某种智能,似乎被困在一具略显陌生与紊乱的身体里,受到各种零星细碎的感知体验或记忆的干扰,偶尔做梦。这个难判纪元、气候与地缘的景观被设置在荒漠之中。沙漠,气候灾难与末日题材文学科幻作品的流行元素,一个生存与死亡之间不断滑动的界限,一个自相矛盾的无所之地(nowhere ),代表了惰性、贫瘠与被剥夺消耗殆尽的死亡想象,同时象征着寻找替代性生存策略与星际生命传播技术的欲望与焦虑。人类学家 Elizabeth Povinelli 将沙漠视为地质本体论(geontology)的基本形象之一,指出沙漠戏剧化了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区隔以及双方之间支配与被支配地位的持续角力。稳固这一形象的核心是碳想象(carbon Imaginaries),该想象通过将生物过程(如新陈代谢)及其关键事件(如生长、繁殖、衰败、死亡)移植到本体论概念来强调生命的优越性。然而,从微生物的角度而言,并不是所有生命形态都遵循以诞生、成长 – 繁殖和衰亡为标志的线性发展,以此来执行生命的定义似乎相当人类中心。根据地球化学家Vladimir Vernadsky 的观点,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持续的发生与过程。
穿梭于沙漠深处,视野中出现令人隐约不安的露天装置与废弃的洞穴。该模拟场景的原型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南部的特拉华(Delaware)沉积盆地,形成于二叠纪的盐床构造稳定存在了 2.5 亿年,因而被选址作为世界上第三座深地质处置工厂(Waste Isolation Pilot Project, WIPP)建造地,用于储存核武器生成的超铀废料。这些废料放射性约 24000 年,超出所有人造物迄今维持的时间。工厂建造之初面临的挑战之一,便是如何在现存语言和符号均已失传的数万年后,仍能有效阻止未来人类无意中挖掘出放射性废料。专家小组提出各式警告系统的设计方案,包括大型震慑装置(如焦黑沙漠中冲向天空的玄武岩尖刺),洞穴入口的铭文方舟(在花岗岩、玻璃、石器与钛的交替层中刻上天文日历、周期表、象形文字、罗马悲剧的面具图像以及爱德华蒙克的呐喊等)。吊诡之处在于,一切本应引发排斥与恐惧的设计,都将成为鼓励未来文明挖掘探究的诱饵。也许被要求为第一个真正的普罗米修斯文明的致命遗迹设计最终预警的人,仍然难以抗拒不朽的诱惑,尽管这纪念碑无关荣耀。
在这场虚构的重逢里,无意闯入的漫游者面对失效的墓志铭,已经无法从纠缠的灭绝的命运中分辨出人类的印记。核废料威慑方案的设计者援引新石器时代的遗物,而这组装置对废料遗址的重新想象,转向跨越史前史与未来史的生命与非生命形态之间的无限渐进形式,探寻在毒性四溢的衰变地景里集体共存的玄机。《抽出,扭曲,冷却,硬化, 碎 裂(Drawn, Twisted, Cooled, Hardened, Splintered)》中两颗来自现实世界的石头在虚拟的引力场里彼此牵拉,膨胀收缩仿佛充满生机的活力元素。其中一颗动物粪便化石捡于一片曾为垃圾倾卸场、后因检测出放射性污染物而被列为禁区的布鲁克林南部海滩;另一颗混凝土石块,拾自一场真实发生的公路旅行的尽头,沙漠边缘的温多弗空军基地的埃诺拉·盖机库(Enola Gay hangar)外,这里训练的 B-29 轰炸机在 1945 年投下了广岛的第一颗原子弹。这人类纪的标本逐渐融入流动的,颗粒状的,多孔的,单一的,多重的(Streaming, Granular, Porous, Singular, Multiple)》里算法生成的肉足虫纲动物流动变异的身体,这种无器官单细胞动物的钙质或硅质外壳,构成了古老地层中的白垩、石灰岩与礁石。悬垂于空间中的《潜含亲缘(Latent Affinity)》,则是异质混合形态不断生成与转化的过程,被定格在数字生成的工业琥珀:分泌无机身体的软组织,吸附岩石的逆行变态的无脊索生物,消化洞穴深处硫化氢的细菌的黏液组成的钟乳石,寄生黏液石缝中的虫卵,与多物种及其代谢物共生的真菌。
III
时空跳转到 1995 年,蒙大州布特市的伯克利矿坑湖,数以万计的雪雁在加拿大和美国西南部的迁徙道路上,为躲避一场暴风雨降落在此。这个废弃于 1980 年的露天铜矿由于积水形成了巨大的矿坑湖,饱含高浓度的铜、砷、镉、锌和硫酸,并在耐酸细菌的作用下持续酸化。这次无意登陆导致了又一场大规模物种屠杀的人类纪悲剧,300 亿加仑的重金属酸液成为名副其实的死水,布满误饮毒汤的雪雁尸体。然而,这无生命的湖泊里,一种不寻常的生命形式开始孕育:从死亡雪雁的粪便中,科学家发现了一种似乎能够非常有效地代谢废湖中的污染金属的嗜极菌。原本属于雪雁消化系统中特有的微生物群,随着鸟群迁徙偶然降落,并在宿主死亡后融入到矿坑湖泊的酸性生态中。
从俯冲构造板块与矿物沉积,到发掘开采的工业历史,到鸟类迁徙和死亡,到细菌清理, 社会学家 Myra J.Hird 与地理学家 Kathryn Yusoff 由此追溯相互交织的古老时间与物质的线索,该线索展开于细菌与岩石相互作用所推动的大陆循环与生命进化,汇合于鸟类肛门道的微生物群与我们的毒性遗产。这条线索穿透并消解了人类纪的工业神话以及有机与无机、生命与非生命的二元论,指向一个超级体与阳光、大气、能量及物质交织的代谢与生成;“一个持续数亿年的多样化实验”。人类所创造的巨大而复杂的生化技术地理网络,生产及加速毒性废料的发展形式, 仅是搭上了微观世界无情游戏的便车。在伯克利矿坑的案例中,分解金属废料的细菌似乎提供了一个熟悉的“(自然)技术修复星球” 的人类纪叙事,即在污染的星球里人类通过驾驭生物技术重置环境。更多的情境则超出了这个叙事框架的承诺,无论是来自古老地质时代的灭绝细菌的幽灵,或因无可预测的地下渗滤液扩散而新涌现的微生物种群。毫无疑问,人类的作用是地球化学物理改造的重要因素,但绝非唯一的推动者,而人类行为——无论有意或无意——所引发的非人的力量如此巨大、动态与无限复杂,将我们抛入不确定性的未知深渊。
影片中描摹生物与地质生命在地层演变中的来回穿梭,将古细菌作为行星形成的超级代理,而不仅仅是来自生命的边缘。电子显影仪器记录的金属与矿物元素化合形成的抽象地貌模拟出迷幻的菌丛,岩石及其皮肤寄生物的褶皱与颗粒在游移的微距镜头下模糊晃动,奇怪的眩晕暗示着尺度与中心的丧失。这个谦逊的姿态意在提请一种超越人类中心的星球逻辑,承认并理解其他物质的 ” 生命 ” 及其能量的激发。毕竟,生物、气象和地质力量共同纠缠的绝大多数过程里,人类都是缺席的。无论我们接受与否,这些力量先于我们而存在,因人类物质实践的加速而进化或衰变,并不会因我们的消失而终结。近十年里社会科学中的“微生物转向”让我们逐渐接受微生物生态是社会关系的一部分,人类是包括微生物在内的物种间关系与联合体(Anna Tsing,Donna Haraway),关注不止于人类的 ” 身体 ” 如何与地球系统和深层时间历史交织(Palsson and Swanson 2016, Eben Kirksey, Craig Schuetze, and Stefan Helmreich,2014)。引入对于无机物与非生命活力的关注,超越生物政治和 ” 生命本身 ” 作为权力和存在的分析方法,人类世与地质学的对话终于显得不那么以生物和人类为中心。我们的身体与生命早已是多重的、陌生的、被入侵与感染的不断变化的集群,如果能将非生命 / 无机物与生命 / 有机物的共同演化, 理解成一个与其他演化系统(社会、物质文化) 相互纠缠的复杂的共同事件,或许我们能更好地想象各种过程与尺度的共存与死亡,从无限进步的现代化幻想或世界终结的末日悲情中解放。正如Anna Tsing 所写,“不确定性、时间的不可计划性令人恐惧,但对于不稳定(precarity )的思考更令我们意识到不确定性也使得生命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