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王音此前的作品,主要是对绘画历史的回溯性反思,是对绘画生成机制的方法论剖析,那么在王音的近作,包括从个展“礼物”、“友谊”(2018)、“王音2021”到“母与子”的作品中,则更多是对这一绘画生成机制的使用、转换和创造,是在处理并晾晒过种种方法之后的提炼和自觉,表现在《母与子1、2》的画面中,便是更为简约与独立的形式、更为笔直与坚定的线条,与褪去了现实主义油画特有调子、携带日常生活与当代视角的明亮色彩;同时我们发现,那些曾经出现在前作中的俄式列车、芒果等充满时代感的空间与物品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具日常性的场景,它们多来自承载个人记忆的影像记录与杂志照片,进一步来说,芒果这样的物品或许在此脱去了它的时代印记,它已不再需要历史的重负,而真正纯化为一个绘画的形式,生成为某个画中人物脑袋的形状(如《母与子1、2》或《夏素夷》,2017),它们之间或许只余下了形象本身的相似,因为在王音那里,画家所始终关注的,只是绘画本身的问题,这一问题诚然亟需一段研究性的梳理工作,但在此根基之上,绘画本身的要素、绘画的形式语言,终于得以卸下方法的负担而重新登场、宣称其自身的必要意义,因而在此时,当面对一个芒果和一个脑袋之间的相似性,一切画布之外的因素均暂且退居其后。
《粉衣少女》似乎与《少年》拥有同一张脸,他们共享、也共同失去了自我的身份,他们都是去主体化的身体,是身体的语言与姿势本身,也是难以辨别、没有性别的形式本身,他们是两个寄身绘画表层的无名者。如果说在形式主义的艺术理论中,隐于独立形式背后的,是审美情感的涌动,那么在另一种关乎情动的理论语境下,情感则不仅解脱了形式的藩篱,也冲破了主体的中心,反过来说,主体性的消解恰恰带来情感更为充分的连接,情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世界与画幅平面上得以顺畅流转,得以穿过后天的附会和想象,回归其萌生之初的面貌,回应我们与世界首次遭遇的时刻,它超越了个体的故事文本,它也只有超越个体,才最终击中每一位观者的身体、击中那个你我所共有的经验集合。
王音作品中的人物自始至终具备这样的特征,他此前所描绘的平凡的劳动者、集体环境之中的拾荒者,都呈现为一个个陌生而疏离的对象,他们往往面无表情,他们有时甚至没有面孔,而他们即便有表情,也如《无题(松下)》(2017)中那样携带着古希腊般程式化的“古风的微笑”——他们都拥有着同一张脸,同一张只关涉绘画造型(形状、线条、结构与色彩)的脸,也就是说,象征个体身份的脸对他们来说,也仅保留为一个无主体的形式,这让人想起作家米歇尔·莱里斯的话:“我总是觉得,比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要难的是,不用人称代词‘我’来表达我自己……”;另一方面,我们知道,与形式相关的艺术理论与批评话语,往往归于西方现代主义和抽象艺术,但在王音的笔下,在经过一整段绘画历史的梳理和反刍,经由这样的身体姿态和面孔的表面,我们更自然感受到的,却是来自东方传统艺术的味道,是存在于如敦煌或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图绘程式与动感姿态之间内在的张力,是对中西历史、精英艺术与民间文化关系的条分缕析,而这一点,同样也指向以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为代表的中国近现代艺术史进程,同样令人回想起董希文等艺术家所走过的道路与所做出的努力。